伏尔加格勒与斯大林格勒

火车驶入盛夏中的伏尔加草原，到处是一片灿烂的金黄色，大地仿佛在阳光下燃烧着。沉甸甸的向日葵熟透了，垂得低低的。毛茸茸的葵花头已被麻雀啄得不成样子。枣红色的马群漫步在草原上，时而弯腰吃草。我不免想到，眼前正是当年金帐汗国的心脏。从这里一直到遥远的大都北京，全都是蒙古人的天下。

俄国的铁路系统总能给人带来一种地理学意义上的兴奋感。这种兴奋感并非因为窗外风景的不断变化。恰恰相反，眼前的风景平坦而单调，仿佛漫无止境。这让我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广阔绵长，如同那些徐徐展开的19世纪的俄国小说。

有时，火车会经过一个破旧的加油站，有时会看到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。有时，一座小小的公园会突然映入眼帘。一堵黑墙下面，燃烧着一团长明火。那是战争纪念碑，纪念“二战”中牺牲的烈士。我意识到，我正向着当年的斯大林格勒挺进，眼前的大地曾被无情的炮火裹挟，到处尸横遍野。这场历史上最为血腥的战役，在短短半年多时间里，夺去了200万人的生命。我试图思考“200万”的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，但却无法将它转换成一幅可视的画面。

在夜色中，火车驶入伏尔加格勒火车站。这是一座壮观的斯大林式哥特建筑，体现着革命导师的雄心。战争结束后，90%以上的城市化为一片瓦砾。有人建议斯大林保留废墟的模样，作为战胜纳粹的永久纪念，但斯大林反对这种让他的城市以一堆碎石的形式存在下去的提议，命令原样重建，并且风格要更加突出。

一座新城拔地而起，但它越是宏伟就越是能反衬出战争的残酷。那些重组的大理石和花岗岩，依然见证着历史。

车站里的人不多。我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走出车站。几个黑车司机立马凑上来。广场的喷水池旁，有人躺在台阶上睡觉，用帽子盖住眼睛。还有人坐在一堆行李中间，艰难地打着盹。草丛中响起蟋蟀的叫声，有一种旷野的气息。

或许是因为城市规划过于宏大，街道全都刻意追求宽阔，所以一旦夜幕降临，反而显得更加荒凉。我拖着行李走在街上，几乎难得见到几个过路人。大街两侧的建筑沉浸在睡眠中，仿佛盖着一张灰色的大毯子。它们在白日或许十足壮观，但在黑暗中，却像男人疲惫的身影。

我订的酒店离火车站不远。我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，柏油路变成了土路，飘着蓟草的味道。酒店就在土路的尽头，似乎在模仿火车站的外观，也有两个哥特式的小尖顶，红色的，活像爱伦坡笔下的厄舍府。

我推门进去，发现前台没人。整个大堂一片漆黑，只有一张皮沙发旁边的茶几上，点着一盏绿色的老式台灯。大堂中间放着一张台球桌，墨绿色的台呢面幽幽地散发着绿光。台球桌旁边，是一个没人看守的货摊。货架上零落地摆着一些洗漱用品，还挂着几件印有普京照片的T恤。

我按了按前台的呼唤铃。铃声回荡在房间里，仿佛恐怖电影里突然想起的电话声。过了5分多钟，前台女孩才现身，头发看上去有点凌乱。我刚一开口，她就做了一个“嘘”的手势，意思是她不讲外语，或者干脆不想跟我废话。她逐个翻看抽屉里的门卡，而我只能看到她闪动的睫毛。上面涂着睫毛膏，微微向上翘着，像推开的窗户，但心灵却是关闭的。

女孩递给我一张门卡，上面写着房号的胶布掉了。她拿出一根红笔，在塑封上重写了个数字，却不小心抹花了，像是被凶案现场的血手拿过。行李生是一个短发假小子，穿着黑色网眼背心，透出壮实的肩背。她并不帮我拿行李，只是在前面带路。酒店的格局十分诡异，我跟着她在走廊上七拐八转，终于在204房前停了下来。坐了一天的火车，此刻我早已腰酸背痛，渴望着一头倒在床上，哪怕是不怎么舒服的床。

短发女孩呼了一口气，拿出房卡，刷开房门，稍稍侧身，做了一个优雅的“请进”手势。我刚要迈步，屋内有个男人应声而起，大喊一声。我和短发女孩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，迅速退了出来，关上房门。短发女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房卡，恍然大悟地咒骂了一声。她打着手势告诉我，她要回前台换卡，让我在这里等她。

我预感到随后将要发生的事情，所以悄悄退到了楼梯口。果不其然，一个气势汹汹的俄国壮汉拉开房门，探出半个身子，四下张望。他的腰上围着一块浴巾，赤裸的胸毛抖动着，像一大片摇旗呐喊的小兵。我用余光看着他，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。那个男人也怀疑地看了我几眼，随后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
我站在楼梯口，半天听不到动静，正怀疑短发女孩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，楼下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……我侧耳倾听，笑声变成了脚步声。短发女孩又上来了，手里拿着新房卡，嘴里嚼着大枣。

我总算住下。看看时间，已经没地方去吃晚饭。我在迷你吧台里，翻出一袋包装可疑的花生和一小瓶啤酒，凑合把这些当作晚餐。墙上挂着一幅《蒂凡尼早餐》的海报，赫本小姐圆睁着一双不失天真的眼睛。我推开窗户，伏尔加格勒的黯淡剪影就像一幕苏联话剧的布景。不时，有汽车呼啸而过，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声线。除此之外，整座城市一片寂静。

我不免想到，这是一座死过很多人的城市。大概没有哪座城市，像伏尔加格勒一样，因为战争死过这么多的人。

在某种意义上，我正睡在一座巨型坟场之中。